一封難以命名的信
一封難以命名的信 李佳燕醫生是「拒絕孩子做罐頭,還給孩子做自己」運動的發起人。
親愛的:
我想要跟妳說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父親是教授的孩子的故事。這孩子從幼稚園我就認識,到了國中,開始走樣,開始抽菸,開始染髮,開始放學不回家,開始飆車。我沒有再看過他,直到他二十歲左右,一回,來我門診,我幾乎不認得他了,他頂著一頭紅加黃色的爆炸頭,雙臂刺青,耳朵上穿了好幾個孔。我知道他國中發生了什麼事,他在國一開始就被學校一群學生盯上,成為被霸凌的對象,他最後採取自保的作法,就是–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我不知道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所受到的遭遇。但是,我知道這孩子會變成這樣,是有不為大人所理解的艱辛與痛苦。
第二個故事,也是關於一位大學教授的孩子。這孩子,我也是從他幼稚園時就認識,每次來看病,都帶給我無比貼心與溫暖回饋的特別小孩。我在一次的聊天中,才知道他媽媽已經帶他吃藥吃了七年,那時他已國二。我驚訝到下巴差點掉下來!因為那是一個非常特別,但是又非常惹人喜愛的孩子!媽媽淡淡地說因為孩子會興奮過度,所以帶他去看兒心科,確診後吃藥。興奮也有過度的!?媽媽淡淡地說:「因為興奮過度,他就無法讀書,隔天考試就考不好……」我知道這家庭,問題很多,最大問題是婆媳關係,夫妻之間的齟齬不斷!我真覺得這孩子只是某種形式的代罪羔羊!
我還可以說更多故事……。說這兩個故事,是要說:第一,兒心醫師常會說來警告人的:「如果過動不治療,長大恐有反社會行為」。「過動」沒有接受藥物治療,也許不是孩子後來怎麼樣怎麼樣的主因。美國是診斷最多,也是用藥最多的國家,可是,他的青少年問題,應該也是已開發國家中最嚴重的了!為什麼沒有精神科醫師質疑?因為他們的ADHD治療用藥率如此之高,應該是小孩長大會最乖啊!卻只見到治安敗壞犯罪率也越來越高。就像我們講青春期的叛逆,為什麼在人類學家米德•瑪格麗特的研究裡,原始島嶼的社會,不見叛逆的問題,倒是在像美國這樣的社會,成了重大的問題?這些足以讓我們深思:是什麼使我們的孩子叛逆?是什麼使我們像小天使的孩子,長大成為壞蛋?不是「過動兒沒有治療」所致,絕對有不是兒心醫師可以理解與有能力探討的因素。第二,教授,即使是專業的教授,也看不到自己家與孩子的問題,更不一定有處理的能力。
我一直無法將孩子讓成人覺得混亂的行徑,視為一種疾病。我也不認為透過人類表現的行為來作診斷的兒童疾病,是可以靠談幾句話,觀察幾分鐘,主要憑大人的說詞的一兩次看診,就可確診的!因為我們知道每個行為背後,有許多我們無法想像的累積促成因素,只看到表面的「行為症狀」,就診斷給藥,我以為醫師也太小看孩子的心靈活動!我遇到好幾個孩子,被大人認定有破壞行為,有的是為了自救,有的是為了讓大人看到他,有的是一種抗議,有的則是相反的,反而是一種開心的表現……。我知道你要說妳們看診時間上的不足,無法詢問病人如此透徹,我覺得很納悶,既然無法一次看仔細,就分多次看,為何有些醫師一次兩次看診,就急著要下診斷開藥了呢?!
我當醫師二十六年,現在的我和二十年前的我,和十五年前的我,一定改變很多。二十年前,當我初次接觸所謂的醫療社會學時,我真的有愣到!有些在我們過去習醫的過程中,視為理所當然的作法或理論,以社會學的觀點來看,竟是如此不堪與破綻百出!但是,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我不會先辯駁,我會先聽,我太好奇了,我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到現在,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了,我看醫療的眼睛就不同了,我以為現在的我看醫療,比較接近我希望的「人的醫療」,而不是醫學的醫療。
我以「更年期事件」為例,此事件給我很大的震撼。當年我至少讀過上百篇更年期使用荷爾蒙的醫學研究報告,通通是利多於弊,無一倖免,即使當時的醫療社會學者,已經有不同的聲音,但是我們說她們是非專業!不了解什麼是醫學!一直到2002年,在更年期使用荷爾蒙超過數十年之後,才有大量的樣本持續性地追蹤研究出來–更年期婦女不宜一律使用荷爾蒙!我開始意識到,醫療行為「偽科學」的程度,可能超乎我們所可以想像的,過度醫療化以及與利益商機的關係,更是不容忽視。我自己這幾年也歷經更年期,我更是懷疑更年期的不舒服症狀,是如何被塑造,被宣導,被女人內化……。包括「產後憂鬱症」。我自己生完小孩,歷經沮喪的一段日子,我的學弟說我是產後憂鬱症。如果是別的女人,可能早就去吃抗憂鬱劑了,但是,我知道我為何沮喪,我知道如果讓我每天都可以睡飽,如果讓我可以做兼差工作就好,如果我先生我婆婆可以幫忙,如果我先生的育兒觀念與我一致,我知道如果……我就會過得很好,但是,這些,當年我都沒有。這些完全與荷爾蒙無關,更非抗憂鬱劑可以幫我解決的狀況。
不僅是自身的生命經驗,包括從孩子身上,從我熟識的許多孩子身上,我更看到台灣現行教育的變態!結果是無法馴服於現行教育的孩子,有一大堆都會被叫去看兒心醫師。當我們與老師對話,希望她們更審慎地評估孩子再轉介時,老師們說:「她們上的研習,兒心醫師會一再教導不要把過動當好動,只要有疑似症狀,就要轉介,及早發現,及早治療,以免造成終身的遺憾。」結果是,老師不自覺地捨棄了精緻與開放式班級經營的能力與專業,而諉給疾病與醫療,這是我們在基層一再不斷碰到的情況。我認識一位孩子被診斷為過動兒的母親,當她試圖與老師討論如何帶她的孩子時,老師回答她:「這種事,妳跟她的醫生討論就好,不必跟我談!」
而醫師以下診斷將孩子的行為疾病化,以給藥或者行為治療「改造」孩子不為大人世界所接受的行為,來呼應老師與家長的需求,真正應該被改變與調整的威權的教養方式,僵化的教育現場與變質的教育價值,卻因此被袒護住了!這是我最痛心疾首的部分!所以,我才會說老師家長與醫師,彷彿成了維護變態教育的共謀!
你提到的工人父母無力管教孩子,上學老師抱怨不斷,父母無法學習行為治療的技巧,只好讓孩子繼續服藥。我要再告訴你一個孩子的故事。他從小就坐不住,頂多一二十分鐘,進了教室,搗蛋不斷,長大過程,刀傷不斷,甚至還被槍抵過胸口。讀到大學,上課頂多坐二十分鐘,開始玩遙控車,作弄同學,或者乾脆站起來換位置,或走出教室抽根菸,他今年大學畢業了。他是校園風雲人物,他自信十足!足球籃球撞球都是高手,國標舞熱舞是全校第一,還酷愛料理美食,會修車修馬桶修水電,會賞鳥種花養小動物,他打三份工……。這個孩子的成長過程,從未被叫去看病與服藥,他鐵定是兒心科的漏網之魚,但是,又如何?服藥後,他還會是一個如此活力十足,光芒四射的孩子嗎?這孩子沒有步上看病服藥的路,是因為他不是台灣人!這樣的孩子,在他的國家稀鬆平常,但是這樣的孩子,在台灣,就會是病人!
回到你的工人孩子,如果老師沒有抱怨,工人階級的父母會帶孩子來看兒心科嗎?我懷疑!我自然不了解孩子的狀況有多麼讓大人頭疼,但是,老師端,可能才是更需要著力的點。我曾經因為一位無父無母的原住民小孩,打電話跟老師溝通過數次,請老師協助,而不是「入孩子於病」!如果我們有更多元,更開放的教育環境,需要吃藥需要治療的孩子,還會那麼多嗎?如果因為大人的無能與無知,而只好委屈孩子吃藥,來解決大人的困擾,這樣的邏輯,我實在很難接受!在論壇上,有一位老師分享,她剛接手時,她的班上有十二個在服藥的ADHD,帶了一個多學期,已經沒有一個孩子需要服藥了!
妳在妳們醫院上班,自然看每個醫師都是很認真的,但是,你知道其他醫師是如何看病的嗎?妳去當過假病人讓她們看過病嗎?我們在基層,我的朋友,我的病人,我的學生甚至連記者,經常告訴我們兒心醫師,讓人失望的看診方式。我們一位社會學的老師也曾當過假病人去看過精神科,填完量表,他也被診斷是過動!兒心界都沒有聽到這些聲音嗎?
兒心醫師也不敢否認,確實有些孩子是被過度診斷過度用藥,但是為何不見兒心醫師出面提出反省?反而當有人提出此呼籲時,是以反彈的姿態面對?我看不到對孩子的關注。在所有主流的聲音全部是大量宣導認識ADHD,要早期發現早期治療時,為何聽不到任何一個台灣的兒心醫師,說出要父母老師小心,不要以「症狀對號入座」的方式,對ADHD過度診斷的呼籲?!而我們卻看到國外,早有不計其數的論文與報導在提醒老師父母和醫師。更遑論要精神科醫師針對DSM的美式診斷,提出質疑與修改建議!
我很遺憾,你滿足於你所聽所閱讀所被教導來的這些醫學知識嗎?在行醫多年後,妳沒有發覺其中無法滿足人心的缺憾嗎?那是我們在接受醫學教育過程中,開天窗的一個大洞!你不想聽聽別的領域的專家怎麼說,怎麼看ADHD嗎?我去參加了論壇,看到聽到我本來不知道的,有些讓我心疼,有些令人感動,有些讓我興奮,讓我雀躍不已!我在台下聽得津津有味,我參加,收穫滿行囊,更開啟了許多眼睛,這是我們的醫學教育沒有教我們的,卻是更接近社會與人的。(tags:兒童、過動症、醫學教育沒有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