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不是病
李佳燕 (原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25期)
「李醫師,你不覺得孩子這樣是目無尊長嗎?」、「李醫師,難道你的孩子都沒有叛逆期嗎?」大人與小孩之間的互動,就像人們對傳統與現代、保守與開放的看法般,在現在的大人心中,搖擺不定如秤錘,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而我總是笑著回答:「我是大人,但不是尊長,所以,小孩當然目無尊長,因為根本沒有尊長!」、「我的小孩很難有叛逆期,因為他必須要比我叛逆啊!可是,要比我叛逆,實在有點困難。」
曾有人將送小孩上學,比喻為把小孩丟進叢林,真是傳神不過。孩子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學習尊敬老師、友愛同學、上課坐正、下課討喜;考試時,心領神會老師希望的答案,排名時,義無反顧全力往前衝。小小的我也曾經如此努力克服我無所不在的障礙,去角折翼地當一位人見人誇的模範兒童。但是,「質疑與不以為然」的幼苗,早已悄悄冒芽。
猶記得小學二年級時,上生活與倫理課,課文後面都會有「實踐」。何謂「實踐」?那時根本只識其形、不解其意。「實踐」裡有一條寫著:「要聽從父母的話」,我很不服氣,可也掙扎良久,才敢舉手請教老師:「爸爸媽媽並不是永遠都對,如果他們說錯了,也要聽從他們嗎?」老師的回答是:「再不對,也都是為你們好,還是要聽啊!」我內心自然不以為然,卻不敢再舉手辯駁了。
上國中後,我已經不想再當乖乖牌,我要當回本性畢露的自己。
不知為何我特愛槓英文老師,我覺得他的發音很老土,一點也不想跟著他的發音唸。不過,倒也相安無事,會踩到地雷,是為了另一樁比地雷還小的事:他規定作業一定要用鋼筆寫。我沒有鋼筆,也不覺得有必要向節省持家的母親要錢買鋼筆。這似乎是大人發號施令的習慣,孩子不能問為什麼,只能當按鈕就動的機器人。即使我舉手問老師為什麼要用鋼筆,他也不理會。於是,我決定用「無色筆」寫作業,就是筆芯已經寫罄的原子筆,像刻鋼版般使盡吃奶力氣地刻字在作業簿上,我花了更多時間和力氣,卻有挑戰威權的興奮。隔天,呈上無字天書的作業,老師看到作業本空白一片,叫我起來質問,我不疾不徐地回答他:「我有寫啊!妳看仔細一點!」
高中時,化學老師講話的聲音則是渺如蟻鳴,勉強幾節課之後,我決定還是來進行上學的另一重要任務│培養人際關係。我開始講笑話給鄰座聽,講到我座位那一區掩不住的笑聲蓋滿場,化學老師終於發怒:「妳愛講笑話是不是?好!站到台上來講給全班同學聽!」老師沒料到我頗樂於與同學分享笑話,手舞足蹈越講越烈,全班哄堂大笑,連老師硬憋著的嘴也笑到裂成一艘小木舟。
我們的數學老師會口吃,成了省話大師。上數學課,他只寫黑板,不說話,後來乾脆每節課出十個題目寫在黑板,要我們自行解題,把解答寫在作業簿上,就算上課了。我傻在台下,拒絕上這樣的數學課:不寫!等到學期末,老師要檢查我們的作業簿,我是全班唯一空白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完蛋了。於是先檢查過的好友們,紛紛講義氣地偷遞她們的作業簿給我,卻被我一一退回,「好漢做事好漢當」,我那學期的數學被當掉!
我喜歡國文課,可是又受不了個個有血有肉有靈魂、文采飛揚的作品與作家,都被老師化為句句「這個要背,那段會考」地趣味全無、文質盡失的考試重點。於是,我舉起手來:「老師,能不能給我兩堂課的時間來講蘇東坡?」結果,應同學要求,老師被迫讓我講了四堂課。在離大學聯考不到半年的時間,我花了數週擁夢入懷的年少歲月,愛上蘇東坡!只是,代價是│我的作文被打了六十分!我也遇過非常疼愛我的國文老師,作文課,當我不喜歡她出的作文題目時,就跑去校刊室忙(其實多在聊天玩耍!),然後把我要登在校刊的文章給她,當作作文課作業,一文抵一文,她也含笑接受。
不只在課堂上作怪,學校都可以是我造反的場域。在我們那個年代,老師不會私下打人,一定要你站在教室前面、後面、外面、甚至升旗台上,修理你給所有同學看。「疼痛」不是師長們的首要目的,而是要你在眾人面前痛到擠眉弄眼、縮腰頓足、呼天搶地、面子掃地。顯然,殺雞儆猴才是師長們要的效果,因此,我對所有施加在我身上的懲罰,抗爭過的不平,牙根緊咬,牢記不忘。
國中時,不想當模範班長,我帶頭作亂。掃地時間,同學們提水桶、拿掃把,妳背我、我背妳,分成好幾隊,玩騎馬打仗,抹布拖得長長,沾了水,在黑板上揮灑起來。全班鬧轟嘻笑成一團,教室也成了水鄉澤國,真是痛快的青春!代價是│我被訓導處管理組長叫到升旗台上,挨球棒轟頭。有整整一週,頭頂痛到無法洗頭。
最驚天動地的一次是朝會時,我走上升旗台,指責校長自己有冷氣可吹,卻不瞭解我們學生的悶熱,竟然不准我們開窗戶,「校長幫我們裝冷氣嘛!」我說。我一下台,全校嘩然,我還記得最恨我的英文老師用惡毒的眼光看著我,罵我:「不成體統!」後來校長親自跑來我家,找我父親談話,我看到校長駕臨,尷尬地喊:「校長好!」然後一溜煙跑去逛市場閃人啦!
有一次參加全校作文比賽,題目是「緬懷我們的領袖」。我寫到快結束時,已經舉行降旗典禮了,國歌聲響起,我自然擱下毛筆,站起身來,但是全場只有我站起來,所有的同學都依然埋首振筆疾飛,我很納悶,當我們寫著熱愛我們的國家的當下,聽到國歌怎能不肅立呢?等國歌、國旗歌唱完,我一坐下來,比賽結束鈴聲響起,我剩下一句話沒寫,文章就停頓在一個逗點,我想監賽老師剛看到我好幾分鐘是站著沒有動筆的,便請求老師讓我完成,結果監賽老師表情冷硬地搖頭不准。那場比賽,我得了佳作,一篇沒有完成的文章能得佳作,不是我寫得太感人,就是其他人寫得太矯情。頒獎時,我在升旗臺旁當場把獎狀撕毀,自以為是對虛偽的抗議。
讀到高中,我讀的是女校,一般是女孩開始愛美、舉止像淑女的年紀,我卻把懶散不羈全部表現在儀容行止上。白制服的下襬,紮不到裙子裡;黑皮鞋穿成灰皮鞋;滿口三字經迴盪在教室內外;總是在操場上「升旗典禮開始…」的口號響起時,才見到我衝進校門,腳踏車隨手一丟,跑進班上隊伍裡。終於,待我不薄的英文老師,一回把我叫進她的辦公室,關切地問我:「為什麼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孩,要把自己搞成這樣邋遢頹廢?」這是在諸多體制箝制下,正值叛逆年紀的我,唯一可以進行的、渺小的自我實踐啊!
也許現在的孩子不如從前純樸,怪獸家長更是四處亂竄。但是,有些孩子叛逆不受教,可能是因為大人沒聽或不聽他們的聲音;許多孩子被責罰,該反省檢討的,可能不是孩子,而是大人。當我們責怪孩子目無尊長時,往往是因為我們也從不尊重他們。
上課不專心不認真的孩子,有他未說出口的思維;不守秩序不懂禮貌的孩子,可能正在實踐他以為才是真誠的人生。只一味責怪處罰孩子,或簡單冠以「不正常」的認定,是沒有當過孩子,還是長了年紀,卻忘了曾經年少的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