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孩子做自己行動聯盟

作者：李佳燕 (原文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22期)

人間事，從來就無法全盤如願。這一路陪伴被懷疑是過動兒的孩子，並非皆大歡喜，全部都像童話般，有個圓滿的結局。我心裡一直藏著一個孩子-小義。

約四、五年前，我收到一位陌生母親的求助信，他們住在新竹，字裡行間，都是淚：

「這封信我打得斷斷續續，期間哭了很多次。昨天，整個人無法入睡，一直想著孩子的點點滴滴，他是很有創意跟聰慧的孩子， 真的需要伯樂的慧眼。開學一個月來，我發現他已經慢慢的對一切提不起勁，甚至悲觀，我真的不知如何幫他！只能傾聽引導規勸，我也進修上了父母效能課，與孩子溝通的技巧，學習怎麼當個特殊小孩的媽媽。但是自己的心情過分壓抑，昨天終於潰堤。
玩水或是經過電風扇時，停下來拉起衣服吹一下，都沒人做過嗎？其他人做不是錯，我的孩子做，就是行為乖張、衝動控制失調？老師說我的孩子會打人、會罵人，但她沒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和起因，直覺就說是我的孩子過動（衝動）作遂！
我很後悔入學前，先跟老師說孩子的狀況。這根本是害了孩子！讓他被貼標籤，讓他失去很多替自己辯解的機會！」

小義的母親希望我介紹一位可信任的兒童心智科醫師，我便推薦了一位熟識的精神科醫師介紹的醫師。兩週後，我又收到她的信：

「週 五看完醫生，我一直處在震驚的狀態下，直到現在。第一次看診，面談約30分鐘，孩子10分鐘，我跟爸爸約20分鐘。問了些學校生活狀況，我不外乎說些孩子 在校狀況與我們的擔心，然後，他就開藥了！我問他：沒有其他辦法嗎？他說對於衝動控制，只能開藥，沒有其他辦法。說真的，我很難過！我不是為藥而去的啊！ 我當場，心涼了半截。我拿這一袋利他能回家，就把它供在櫥櫃裡了。我提了一些問題，比如藥的副作用，或是我需要記錄他吃藥後的狀況嗎？他說：『藥的副作用 不大，且是因人而異，紀錄表格，沒有，家長自己注意就好。』然後，他就跟我說：只能再問一個問題了喔 ！我五點的病人到了！」

讀了這封信，當下，真是難過得五味雜陳，唯一致歉的方法是回信給她：「這週六，我去新竹看你們。」於是，我家突然有了一個新竹旅遊的行程。

那是一個讓我懷念至今，令我動容的會面。我們在麥當勞邊聊邊玩了三個小時。回到家，我便立即寫了一封信給他的母親。

給小義媽咪的信：

　小義畫給我的很兇猛和很可愛的恐龍，都還躺在我的書桌上。已經是夜裡１１點了，麥當勞的兒童遊戲區早已關了不給玩，小義也揉著眼，睡眼惺忪，可是我了解依依不捨之情，瀰漫在我們三人之間，小義主動邀我擁抱道別。 

三個小時前，我們素昧生平，經彼此身分確認後，妳眼眶紅了，我們為百里迢迢之約而相擁，當我伸開雙臂要抱小義時，他還猶豫了幾秒，才讓這個奇怪的阿姨抱抱。

我先對他手上捏著的發光陀螺產生興趣，他刻意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玩給我看，我故意說要試試陀螺在別的材質上摩擦，會不會發光呢？他不敢試，他說怕會刮傷別人的牆面，我因此找金屬的門要玩陀螺，他還露出很為我擔心的表情，我想他的小腦袋可能在想：這個阿姨大人，怎麼問題比他更嚴重?！ 

我陪他到遊戲區，看他如何探索這個有鑽洞、有溜滑梯、有其他小朋友存在的環境。他先靠在一根柱子上靜靜地觀察別的小朋友，好一陣子之後，他才一起參與。雖然別的小朋友一直要玩他捏在手上的發亮陀螺，可是，他很清楚也很得體地拒絕。他頗善待遊戲區的玩具，更珍惜他自己的玩具，不小心陀螺掉了一小塊邊，他一直謹記著回家要黏起來。恰好遊戲區有別的小朋友可當對照組，我們看到其他小朋友四處衝撞，可是他沒有，他唯一讓妳出聲制止的一次是，他對著玩鑽洞的管狀物大叫，妳知道他為何大叫嗎？他在玩我們小時候都玩過的，從水管的這一頭叫喚在水管另一頭的玩伴。 

我們看著他在遊戲區足足玩了一個鐘頭，他不可能是需要服藥的過動或注意力不足的孩子！因為，他真的玩得很客氣，守規矩，絲毫不具破壞性。 

然後小義開始放心地挖妳的糗事－妳騎馬竟然把馬伕踢傷；他也放心地主動分享他的糗事－他曾經尿過褲子；這個聰明的孩子，自然不會放過我，我也老實招來－我不僅也尿溼過褲子，甚至還吃過大便，喝過尿！所以，我榮居出糗第一名。

我更見識到他的繪畫天分－他的畫是立體的！當他開口問我：「妳是要畫側面還是正面呢？」的時候，我著實驚喜。然後，沒兩分鐘，小Ｅ拿著畫給我看：「這是大象，是正面，我第一次畫大象的正面。」我拿著畫，盯著看，讚嘆不已，太不可思議了！

上音樂課時。老師只准手上拿著直笛的孩子，手指頭在直笛竹棍上按，不准吹出聲音來，小義就是不聽指令，硬要吹，氣到老師只好拿走他的直笛，改給小義一支鉛筆，讓他吹不出聲音來，沒想到小義手上按著鉛筆，嘴巴吹出口哨聲，一樣有樂音。這位音樂老師抓狂了，竟然把小義送到學務處，說小義才小學一年級，就如此叛逆，長大怎麼得了！我只能說：音樂老師可能會演奏音樂，但是小義比他的音樂老師更懂得欣賞音樂！ 

上課時，別的孩子聽到老師的朗朗上課聲，但是小義聽到外面有鳥叫聲，還提醒大家：「外面有小鳥在叫喔！」如果我是老師，我會跟小朋友說：「我們到外面去找那隻小鳥吧！」小義讓生物熱愛自然的天性復甦了，他聽到的是天籟啊！ 

在麥當勞，小義和我一起去上廁所，我跟他約好，我們上完之後，在男女廁的交接處會合。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我故意慢吞吞尿完，出來，不見他的蹤影，我不信他會忘記，果然他在轉彎處等我，看到我，開心地說：『我尿得比妳快！』 

我真的好心疼這個孩子，他值得更多的讚美！當他畫了自己，又說要把自己擦掉時，我用手護住他畫的自己，然後說：『你不可以擦掉！這是我的寶貝！』。孩子，不要擦掉自己！珍愛孩子的父母，更要謹言慎行，不要一不小心也擦掉了孩子！ 

我心疼因為別的小朋友索取，小義就給他錢，爸爸的反應是對小義說：『我討厭你！』。給別人錢，對我們這些看遍世界險惡的大人而言，是會被當凱子勒索的警訊；可是對孩子而言，那可能是他認為金錢沒有朋友重要，珍視這份友誼的表現而已。爸爸是因為擔心小義，才會生氣，可是為什麼要說相反的話，要說成是「我討厭你」呢？相信你的孩子，如果他有讓人氣惱的行為出現，必然有他自以為而且也確實有幾分道理的原因；更要學習「責罵」孩子所使用的語言，要說出妳內心的真心話。那些責罵的話，都是妳嘔心瀝血，希望可以幫助孩子順利成長，充滿愛的語言才是啊！ 

看到小義，我慶幸做了最對的決定－親自北上來認識他。他教我再度看到孩子無羈無絆如海闊天空的想像力，我更看到一位盡全力陪伴孩子遨遊天空的母親！如果老師不懂得欣賞小義，我為這位老師感到遺憾，因為她錯失了接近人間珍寶的機會！

之後，母親與我通信幾次，因為忙碌，我沒有再與她聯繫。直到約一年之後，我再度寫信給小義母親，母親說她已經帶小義去某醫學中心兒童心智科就醫了，而且正在服藥中，謝謝我的關心。

我看著那寥寥數句話，不知如何回信。只記得小義在麥當勞與我道別時說，一定要來高雄找我玩，然後把我抱得好緊好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