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過動兒,掬淚不斷
作者:李佳燕(全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20期)
而我,又載負得了多少母親的淚水?
滿六年了,六年前因為一則安親班老師擅自拿利他能餵食學生的新聞,在媒體鬧得沸沸揚揚的,我因此寫了一篇談利他能濫用的投書,當時人還在人本,現在已經在天堂的丸子讀了,便打電話給我:「來人本跟父母談談吧!」就這樣展開我在人本講一堂接一堂「另類角度看過動兒」的「掬淚人生」。
從診間遇到的孩子,講到親朋好友和自己的孩子;從被父母帶去看病的,被老師叫去吃藥的,被親友軟硬兼施逼去就診的故事,講到一樁樁戴上過動兒辨識帽之後的孩子,遇到的歧視與欺凌。我站在眾人之前,眾人卻只能看到他人的背影,我因此得以目睹每張面容的變化。每一個孩子,激起了多少大人的共鳴,每一則故事,觸動了多少父母的痛楚,每一段話,掀起了多少深藏內心不敢碰觸的傷口。
我得承認,我是一位經常站在台上演講的醫生,但是,第一次講過動兒時,面對一張張或飲泣或扭曲爬滿淚水的臉,我著實震撼到了!是多麼無助的不捨啊!是如何無處可訴的委屈啊!讓他們像已漂流在茫茫大海中許久,終於抓到一葉扁舟,得以在這樣的一堂課中,得到發洩,獲得安置。而每堂課說完,總會有母親溢滿了淚與我緊緊擁抱,泣訴她孩子的故事。我從人本教室回家的路途上,行囊變得好沉重,裡頭裝滿了孩子的故事和母親流不盡的淚水。
而在如許多的母親中,兩年前,我遇到一張難以忘懷幾近嚎哭的臉龐。
講完課,她尾隨著我到人本的辦公室,拿出她不知打了多久的滿滿四張A4紙,字字句句都是她孩子被診斷為過動兒,之後服藥前後的變化,包括她身為主要教養者,如何一再調整教養方式,如何在校園與根本不適任的老師周旋…..。我匆匆讀過,自覺無法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承接住這麼多刻痕深邃的生命紀錄,我問她:「可以讓我帶回家慢慢讀嗎?」她便痛哭失聲了。她說:「我帶孩子去大醫院看兒童心智科的時候,我一樣拿出這四張寫滿孩子狀況的紙,但是醫生很忙,忙到根本沒有空看一眼…..妳是第一個願意慢慢讀我這四張紙的醫生!」
醫生真的很忙,忙到沒有空好好聽病人訴說他們的病痛;醫生要看的病人真的很多,尤其醫院越大,醫生要看的病人越多,多到沒有心神去體會家屬的心力交瘁。這是台灣號稱全世界第一的健保制度下的醫療現況,醫界既無奈也無力改善。
她哽咽的說著,汨汨長長,均是孩子小小短短的生命,即遭逢的點滴挫折,但是無論時光飛逝了多久,有一段敘述不僅母親哭得傷心,圍著聽她訴說的識與不識者,無不動容,深印腦海,久久不去。母親說:
「我的孩子用藥治療了三個星期,一向罵孩子罵不完的先生和公婆都笑了,說孩子變乖了,進步了。可是,為什麼我的心痛得往下沉,為什麼晚上孩子入睡後,我自己一人躲在書房裡哭?
一直以來精力無窮、爆發力十足的孩子不見了!吃藥後的孩子,早上起床,靜坐在沙發上,等我準備早餐,安靜地吃完早餐,又回到客廳,乖坐在沙發上,等著上學。老師說現在我的孩子是班上得到最多星星的學生,完全符合老師的期待,然而,我再也看不到孩子如陽光般的笑容,聽不到孩子爽朗的笑聲,跟著他笑容的消失,我也笑不出來了。那已經不是我的孩子了!
以前隨時隨地都會冒出鬼點子,創意無限的孩子不見了!那個會突然跑來親我抱我的孩子不見了!他會抽幾張面紙揉一揉,彩色筆塗上顏色,隨意插在竹筷上,然後跳來我旁邊,給我一個大親吻,說:『媽咪,我愛妳,這是我做的花,送給妳』。可是,吃藥以後,換來的是一個隨時都安靜地坐在那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沒有口令就沒有動作的孩子,一個眼睛失去原有閃耀光彩的孩子!妳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妳沒叫他做,他就懶懶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是我的孩子嗎?這真的是我要的孩子嗎?」
母親以嚎哭的聲音,哭訴她換來了非常安靜聽話的乖孩子,卻失去了她原有熱鬧跳躍的孩子!我擁抱著她疲憊受傷的身軀,但願能擁抱的是那充滿愧歉的心靈。
我回家後,仔細讀了那四頁的紀錄。雖然紙面白皙乾淨,讀來卻仿若曾經浸濕在夜夜難以入眠的淚水中已數載……
孩子四歲半不到,即被兒童心智科醫師診斷為過動兒,並建議服藥治療。母親因為孩子年紀小,只做行為治療與職能治療,加上讓孩子打爵士鼓,養小貓咪,學習負責任,也練習輕柔的與小貓咪相處;同時加強體能活動,讓孩子學游泳與慢跑,顯然是極為用心的母親。
五歲上幼稚園第一天,母親主動向老師提起孩子是過動兒,卻開啟了災難首頁。第一天七個小時,老師打來三通電話,數落孩子排隊時幾乎貼在同學的背上(因為媽媽叮嚀孩子排隊要跟緊前面的同學);上課時,雖然沒有離開座位,可是腳還是不自主地發出聲音;午睡時間,有配合大家乖乖躺在地板,卻翻身翻了一個中午,害老師沒有辦法睡覺(因為孩子在家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啊!)。
老師對孩子的抱怨不曾間斷,後來甚至直接告訴母親:「你的孩子就是不正常,他跟一群不正常的孩子,在醫院上課表現良好,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只是要告訴妳,他在學校跟正常的孩子在一起上課,老師不可能只注意他一個,就算妳看到他有進步,跟正常的孩子比,還是有落差。」
而後在一次又一次母親以「心會滴血」來形容與老師之間的衝撞,母親為了讓老師接納孩子,只好妥協讓孩子服藥。雖然,孩子抱怨藥很苦,吃完頭很暈,整天都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說想要去找外婆,因為外婆不會逼他吃藥。
最後,母親這樣寫著:「我帶著孩子玩遍了台灣,感受每個地方的人情事故,體驗不同的生活,參與不同的活動。真的只能用藥嗎?怎麼做才是對的?連我自己內心也在不斷的拔河….我還有什麼方法能幫助我的孩子啊?」
我一直收藏著這四頁孩子與母親的血淚篇章。希望那兩個多小時的談話,確實能帶給母親一點點的支持與方向。每位含淚離去的學員,除了內心默默祝福,我又能留給學員什麼呢?
上個月,在高雄人本的過動兒紀錄片「無法自由飛翔的風箏」放映會後,一位母親在熟識的職能治療師陪同下,走向前來,頭枕在我的肩膀上,緊抱著我痛哭,說感謝我之前在高雄人本上的課,讓她找到協助孩子的方向。那樣的啼哭,妳會知道,那流到肩膀上的淚水,每一道都曾是如椎心之痛,如刺骨之寒。
她回來了,一樣的哭泣,卻是又喜又悲的淚水。她說上完我的課之後,她停了孩子的藥,在職能治療師的協助下,孩子以規律的運動來穩定自己的情緒,促進自我控制與專注的能力;很幸運的,又遇到一位能理解孩子特質,有教育熱誠的好老師。老師請她的孩子當全班同學的「領跑員」,每天帶著全班同學跑步,讓孩子因領跑而肯定自我。如今這孩子已經是跑馬拉松的小鐵人,情緒穩定,充滿自信。
媽媽說:〞我的孩子,現在好棒,好棒。〞
我擁抱著她,輕拍著她的背。
我如果有做什麼好,這應該是我做過最美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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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註:
讀這篇文章不斷想到 No Women No Cry
歌詷是這樣的:(引用自:小毛音樂廚房:No Woman No Cry)
…
No, woman, no cry; 女人別哭
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Said – said – said: I remember when we used to sit 話說… 我曾記得
In the government yard in Trenchtown, 我們一起坐在市政府的中庭
Oba – obaserving the ‘ypocrites 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偽君子”
As they would mingle with the good people we meet. 他們混在我們的好朋友中間
Good friends we have, oh, good friends we’ve lost 好朋友總是來來去去
Along the way. 出現在我們人生的路上
In this great future, you can’t forget your past; 面對這偉大的未來 妳不可已忘記過去
So dry your tears, I seh. 擦乾眼淚吧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
‘Ere, little darlin’, don’t shed no tears:
No, woman, no cry.Said – said – said: I remember when-a we used to sit 話說… 我曾記得
In the government yard in Trenchtown. 我們一起坐在市政府的中庭
And then Georgie would make the fire lights, 喬治點燃一把火
As it was logwood burnin’ through the nights. 木頭讓這把火燒了通宵
Then we would cook cornmeal porridge, 我們順便拿來煮玉米粥
Of which I’ll share with you; 我們一起分享
My feet is my only carriage, 我的雙腿就是我的車
So I’ve got to push on through. 所以我要撐著點
But while I’m gone, I mean: 但當我離去時 我是在說
Everything’s gonna be all right!
Everything’s gonna be all right! 放心 凡事都會變好的
Everything’s gonna be all right!
Everything’s gonna be all 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