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心中的小星星
李佳燕醫師（原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19期）
五歲的孩子，應該是什麼模樣呢?我依稀記得讀幼稚園時，搶著盪鞦韆，推擠著溜滑梯，小點心推出來時剎那的雀躍；回家和鄰居小孩玩跳格子，畫美麗的公主，跳橡皮筋連起來的跳繩…，除了玩樂，還是玩樂。
最近讀到兒童文學家幸佳慧所翻譯的一段話:「我三歲，我不是被人造來坐直、擺好手、輪流、有耐心、排好隊、保持安靜的，我需要動，我需要新奇，我需要冒險，我需要用我全部的身體去參與，讓我玩!相信我，我是在學習!」使我想起了一位幼兒園的孩子。
六歲的孩子，由母親帶著前來，在幼兒園剛讀大班時，已經被老師要求帶去看兒童心智科醫師，被診斷為過動症，也服了一年多的藥。
我的驚嚇，無法形容，究竟大人想像的五歲孩子，應該被馴服成如何聽話懂事開竅的準大人樣，才是正常?
母親開始滔滔敘述老師擔心孩子有問題的原因，說孩子讀中班，就已經狀況連連:「老師在講解勞作如何操作時，別人家的孩子都乖乖坐著聽老師講解，只有我們家涵涵，聽沒幾分鐘，會全身長蟲似地動個不停，後來乾脆站起來走來走去」。我問涵涵:「妳喜歡做勞作嗎?」她輕快的回答：「喜歡啊!」我望向母親，母親點頭同意說：「她很喜歡動手做東西，也做得不錯喔!」我大概傻愣了幾秒鐘，聽老師講解的目的，不就是要學會如何做嗎?孩子會做，也愛動手做，學習勞作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此時，乖乖安靜地聽老師講解的意義何在?
母親立即回答:「老師說如果十個小孩中，有九個可以乖乖坐好聽老師講解，只有我們家涵涵坐不住，當然是她有問題啊!更何況，孩子在中班，就要練習安靜坐著聽老師說話，否則到了小學，會適應不良!」
我笑了，無奈至極的苦笑:「我們的幼兒園很錯亂，可能早上還唸『你很特別』的繪本書給孩子聽，下午卻對孩子說:『你很特別，所以你有問題!』。如果小朋友都能乖乖靜坐不會動的聽老師講話講這麼久，我要說，不是妳的孩子有問題，是那多數能乖乖坐著的四歲小孩有問題!」
沒有光害，就能閃耀奪目
後來，升到大班，幼兒園的重量級課業學習開始上場，母親說孩子的學習狀況不佳:「例如，寫阿拉伯數字『3』，她會寫成倒過來的耳朵….。」
我想起自己兒時也有類似的困惑，究竟耳朵要畫向哪一個方向，才是三啊?每次總要賭那二分之一畫對的可能。兒子在學寫阿拉伯數字時，也有類似的時期(奇怪?你沒有嗎?)。我告訴母親:「剛學寫阿拉伯數字的幼兒園孩子，經常會有這種狀況，這需要再練習即可….」
母親再接再厲地說:「不只是寫阿拉伯數字會倒過來，他們大班開始學寫國字，可是她的字寫得既亂又大，根本塞不到格子裡去，她就會邊寫邊抱怨:『格子不會畫大一點喔! 害我字都塞不進去!』」我問媽媽:「妳不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嗎?幼兒園孩子的手，是要拿大筆來揮灑的，要五歲的孩子寫這些字，太過分了吧?那麼難!我們捫心自問，五歲的時候，我們會寫這些字嗎?」孩子在旁一直點頭，媽媽也帶著點心虛地笑著點頭贊同。
可是，母親還是依老師的建議，帶孩子去看醫生了。醫師看完老師的文字描述，聽完母親對孩子學習不良的擔憂之後，便建議服藥。醫師說服藥的目的是要減少孩子的挫折感。因為孩子才剛開始邁出人生的學習腳步，如果學習效果差，成就感低落，孩子便容易失去學習的興趣，也會大傷自信心，乃致造成日後長長久久的學習阻礙。
我於是開始與母親談孩子挫折感與成就感的形塑。為什麼孩子會有挫折感與成就感?是天生的嗎?當然不是，是來自他重視與依賴的大人，以及這些大人對他的評價。對孩子不適當的要求與期待，然後顯現失望貶抑的神情語言與對待，才是孩子挫折感的來源。對幼兒園孩子的誇獎，能不能與寫字認字脫鉤呢?可不可以因為積木堆好高，滑梯溜很快，圖畫畫鮮麗，遊戲玩得很嗨，跑步跑很快，扶跌倒的同學起來，發現一個鳥巢，今天過得很開心等等….就能獲得大人的讚許與擁抱呢?
這位母親大概第一次聽到有一位專業大人會提出這種比較像小孩會想出來的建議，這回換她愣傻地望著我好幾秒，在一旁玩汽車和家家酒的孩子，看她好像自顧玩著，嘴角卻明顯上揚在偷笑。
母親繼續說著孩子雖然不間斷地就醫服藥，但是學習狀況改善不大，上了小學一年級，又出現新的學習問題:數學應用題，無法作答，因為不了解題意。母親說:「很奇怪，明明每一個字她都會唸也看得懂，可是就是不會算，怎麼教都不會，只會越教越火大。」這時，我卻笑了，我跟媽媽分享，這也是我兒子到小三小四時，都還有的困難!孩子明明每個字都認得，讀繪本也沒問題，讀完請他重述一遍故事，更是精彩，偏偏遇到長長的數學應用題，就好似看到外星文，有看沒有懂。
我請她以大人的眼光，小孩的心思，來看這些對孩子而言，像是外星文的數學題目，笑著問她:「妳覺得納悶嗎?妳仔細看看我們數學應用題的題目，與現實生活嚴重脫節，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例如:『從甲地走到乙地….』，有地方叫甲地、乙地嗎?再例如:『我有七顆蘋果，分給小英兩顆，小明三顆，請問你還剩幾顆?』，看似很簡單的題目，孩子像燈泡的小腦袋，疑問可多的呢!我為什麼要分蘋果給小英和小明呢?我不認識他們啊!而且一個人給兩顆，另一個人給三顆，不公平嘛!會害他們兩個爭吵；孩子還有可能會想說，我根本不愛吃蘋果，我要通通送給他們，一顆都不留…..。所以，在我們這些想像力已經作古的大人眼中，看似簡單明瞭不過的題目，對那些喜愛胡思亂想、天真不識人間世事的孩子而言，卻是疑竇重重，她的腦袋裡可能一閃一閃都是問號，當然搞不懂是要答什麼?」
除了課業，我問起孩子與弟弟以及其他同學相處的情況，聽了我心都擰成結了。這孩子是一個善良貼心的孩子啊!走在馬路上，會牽著弟弟的手，是照顧弟弟的好姊姊；她以前生氣起來，會動手打人，後來媽媽告訴她，當實在太生氣了，已經無法忍受到想打人時，先打自己，結果，她真的遵照媽媽的吩咐，當怒火中燒，手要伸出來時，竟是往內轉彎，朝自己身上打!我聽了，忍不住摟住孩子的肩，心好疼! 這樣想討好大人，想搏得父母讚許的孩子，卻因為功課寫不好，考試時無法答對大人要的答案，達不到大人希望的好成績，便成為老師與家長眼中失敗的孩子!
但是他好愛畫畫，也畫得光彩奪目。媽媽非常用心地與我分享孩子一幅幅用色大膽鮮麗的畫，我彷彿看到印度電影「心中的小星星」裡的小男主角，他驚人的畫作，就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我不斷地發出讚嘆聲，孩子明顯因為被讚美，而神態飛揚。
談話過程，媽媽眼眶紅了又褪，褪了又紅，也一再分享孩子有超級的想像力與幽默感，會形容自己的缺牙，是一座橋；說孩子非常貼心，會用循循善誘循序漸進的方式，指導爸爸玩猜謎的遊戲。
最後媽媽給我一個大擁抱!她說:「原來需要看病的是我們，不是孩子，我希望還來得及挽救孩子被我們摧殘殆盡的自信心和想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