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過動，我愛跳舞
作者：李佳燕(原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21期)
每談到各種可能被誤以為是過動兒的情況時，我一定會舉「吉莉安.林恩」的例子。
第一次讀到她的童年故事是從肯.羅賓森所寫的「讓天賦自由」這本書。後來，網路也有肯.羅賓森本人述說這段故事的影片。這幾年更常看到的是，郝廣才先生在「改變世界的密碼」裡說吉莉安的故事，他的名言「老鷹不能養在雞籠裡」、「老鷹的翅膀是用來飛的，雞的翅膀是用來烤的」，形容吉莉安本就是該翱翔於天空的老鷹。(可是，難道一般的孩子都適合被養在雞籠裡嗎?)
1926年出生的吉莉安.林恩，八歲時，在學校的狀況奇糟無比，所有我們今日認為注意力不足過動兒在學校會有的問題，她無一倖免。作業遲交、筆跡亂七八糟、考試成績很差、上課動來動去、發出噪音，干擾同學…..。老師實在受夠了，要求家長帶她去看心理醫師。
這樣的過程，我相信對家有過動兒的父母而言，熟悉無比，一點都不陌生。不過，接著發生的事，絕對讓台灣的過動兒家長羨慕到揪眉目搥心肝。
吉莉安.林恩的母親帶她去看心理醫師。心理醫師要她先静坐在一旁，這伶俐的小女孩，怕自己「本性畢露」，還刻意把雙手壓在大腿下呢！醫師雖然是和母親談，雙眼卻一直在觀察她。接著，醫師告訴吉莉安，他和母親先出去私下談一些話，請她再待在房裡一下子就好，醫師同時轉身打開了收音機，放了音樂。等醫師和母親離開房間後，醫師請母親看看吉莉安在做什麼？不出醫師所料，吉莉安隨著音樂，舞出曼妙的身段，臉上更是閃耀著亮光。醫師告訴母親:「你的孩子沒有病，她只是無法安坐在教室裡學習，跳舞是她的天份，帶她去上舞蹈課吧!」
吉莉安.林恩，後來就是百老匯最賣座的兩齣音樂劇「貓」和「歌劇魅影」的編舞者。她的伯樂，不是老師，不是星探，是那位八歲時遇到的心理醫師。
1930年代的世界，沒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更還沒有發明利他能等號稱在治療過動症的藥物，因此，吉莉安得以展現不同於主流教育需求的天賦，不會被冠以得了「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來解釋無法靜坐在教室學習的氣質，甚至被施以藥物，迫使「在教室安靜學習」成為可能，來安撫大人的擔憂，滿足大人的期待。我常想，如果吉莉安晚出生個八十年，這世界會少了多少讓人驚豔叫絕、流傳百年不墜的舞蹈與音樂劇?更可怕的想像是…..如果吉莉安是出生在台灣，將會是什麼樣的一生?
那天，我就遇到了。
我和那孩子從下午一點玩到快四點。
一樣八歲的小女孩，分別在兩家醫院，被兒童心智科診斷為智能不足加過動症。
我完全可以理解小女孩為何會被診斷為過動症:上課愛講話，干擾其他同學上課，老師不准她講話之後，改吹口哨!老師當然更抓狂!又愛搗蛋，同學常來告狀；成績不好，考試排名倒數；字寫得既醜又亂，經常被老師要求擦掉，整篇重寫；總是一再被處罰重寫作業不准下課；甚至放學也無法準時離開學校，因為會被老師罰留置在學校，繼續罰寫！
我聽了，哀嘆連連，都二十一世紀了，我們的老師仍然服膺科舉時代的學習方法，錯把寫美美的字當作教育的目的!強調抄、寫、背、誦，只會把我們靈活的孩子教成機器人，還拿這些無用的事情，來佔據孩子寶貴的下課和放學時間(有多少孩子是為了美妙的下課時間，才勉強忍受上學的煎熬啊!)，簡直是剝奪孩子的童年時光!
小女孩連上安親班，亦是一波三折。一再被安親班退貨，第一家安親班嫌孩子會罵髒話，帶壞其他小孩，第二家說孩子會推同學，其他家長抗議。媽媽帶她來的時候，已經是換第三家安親班了。我問女孩喜歡這第三家新的安親班嗎？小女孩天真地微笑回答說:「喜歡，因為點心很好吃！」
這是第一次有小孩主動跟我說話，遠比母親跟我說話還多的一次談話。她告訴我，她喜歡一二年級的老師，因為老師不會處罰她。媽媽也接著說，一二年級的老師，比較開明，還建議媽媽，小女孩並不需要吃利他能，給孩子一段適應小學的時間，慢慢等待即可。不過，一提到現在的老師，小女孩毫不掩飾地厭惡寫了滿臉。因為老師很愛罵人，動不動就大聲罵，還會罰不能下課，不能放學！更討厭社會課，因為老師要大家一起跟著念課文，她覺得很無聊，不想唸，被罰抄寫社會課文，她一整天的下課都泡湯了。
社會課，可以上得多麼生動精彩啊!我這沒有受過教育專業訓練的門外漢，光想像，腦袋便閃出許多有趣的活動了!怎麼會是這樣上呢?全班同學大聲跟著唸一遍!沒有唸出聲音的，抄課文一遍!也難怪我們許多孩子有沒有上過社會課，根本是一個樣!
我更納悶的是，女孩小一去看兒童心智科時，被臨床心理師診斷為智能不足。心理師語重心長地告訴母親:「這孩子是智能不足，可以領殘障手冊，以後可能連工作結婚都有困難，妳要讓她讀特教班!」母親說她哭著走出醫院。
小女孩那天在我的診間待了快三個小時，話說個不停，可也沒有停止她的探險遊戲。先玩血壓計，到玩我桌上的布偶，玩我抽屜裡的貼紙，跑到診療床上玩睡覺、起床、吃飯的家家酒，玩她自己畫的大富翁，到我拿出人本的好話牌，跟我玩抽鬼牌和大老二!她隨時有辦法，創造各種遊戲，讓自己一直呈現玩耍的狀態!
她問我:「那是什麼時?」，我只秀出血壓帶，她便自己說:「是量血壓的!」她是在我診所裡，第一個拿到貼紙，不是把它往自己手上身上貼，而是把貼紙像紙娃娃般，玩穿衣戴帽穿鞋的小孩!她是第一個拿到好話牌，就玩起來的小孩!
把玩我桌上的布偶時，她發現有的布偶有磁鐵，便把有鐵圈的小無尾熊一隻一隻黏上去，然後把布偶以不同的形狀連在一串，忽而說是金字塔，忽而又說是項鍊，忽而又說動物們在做體操。我每搗蛋似的回應她，她笑到快跌下椅子去，事實上，她真的笑到整個仆倒在地好幾回。
女孩的生活除了學校，就是安親班，一直到晚上九點，才能回家。最快樂的一天是星期三，因為那一天，可以去上一個小時的芭蕾舞課。她非常喜歡表演，能歌善舞，會吹直笛，最愛跳舞，就在診間唱跳起了「小蘋果」。媽媽非常有心，特別錄了孩子跳芭蕾舞的影片，孩子舞姿曼妙，頭微揚，煥發自信而愉悅。我腦海裡瞬間浮現了八十年前，小小吉莉安的身影。
鏡牆前，裹著粉紅色的芭蕾舞衣，高瘦挺拔的身軀，單手抬起，雙手抬高至頭上，抬腿，穿著尖頭舞鞋的小腳ㄚ子，立起，轉圈，身手俐落而動人。小小舞者的神情怡然自得，尊貴而優雅。那永遠寫不完的作業，改不完的錯字，考不好的試，罵不完的話，通通因為舞蹈室所散發出來的光彩，而猥瑣地退避三舍了!
我告訴女孩的母親，小女孩的創造力與舞蹈表演，讓我讚歎不已!不要再跟如此死板嚴厲的老師起舞了!
隔幾天，我收到母親寫來的訊息，放下心來:「謝謝您！我會加油的！我相信有朝一日女兒會擁有她自己的一片天!我也知道，其實最大關鍵在於我對她的看法和態度，我不會再隨波逐流，而是順著她的天賦，去發展她獨特的風格!」
我不禁低吟沉思，對比於八十年前的童年吉莉安，時間帶給人類的文明發展與醫學進步，究竟是福還是禍?是更接近人的本質，還是越走越遠了?